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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雨徘徊越南墙

1998-12-23 来源:光明日报 刘畅 我有话说

从白宫出来,已是下午3点。中午还像一块蓝玻璃似的天空不知何时染上了深浅不均的水墨,周围景物顿时黯淡下来,空气中闻得见潮湿的雨气。此时,像把利剑直刺苍穹的独立纪念碑也似乎矮下去一截,减了几分晴天里的高傲和威风。徒步穿过杰弗逊纪念馆和国会宪法公园,行至越南墙时,已是雨丝拂面了。游人稀疏,更添了几分萧瑟和冷清。

越南墙全称为“美国越南战争阵亡将士纪念碑”,位于林肯纪念堂和独立纪念碑轴心线的中段,是华盛顿星罗棋布的博物馆、纪念碑家族群落中独特的一员。说是纪念碑,越南墙却不是高出地表、直立向上的,而是横卧在露天的凹地里,随着斜坡缓缓而下,像一个巨大的黑色V字形逐渐展开,V字的尖端最深,约3米,墙体逐渐向两端浮升,直到与地面融为一体。镜子般平滑的黑色大理石墙面上按阵亡者战死的时间次序镌刻着58132个名字。人们沿着斜坡缓缓而下,犹如在阅读一本讲述越战史的大书。

站在这座被称为美国人胸膛上一道黑色伤痕的建筑物前,你不由惊叹设计者的聪明:要正视历史,要忏悔这段不太光彩的历史,所以要低于地面,与不远处直立向上、欲攀苍穹的华盛顿独立纪念碑形成鲜明对照。那是开国、独立和自由的豪情,这是错误、耻辱和正视的勇气。此外,未建越南墙之前,这里已是博物馆、纪念碑的群落,再立一大墙突出地表,势必与环境冲突,破坏周围的和谐,而深入地下既符合悼念死者的安祥宁静气氛,又与周围景观融为一体,成为这一文化建筑群落的有机组成部分。深沉的历史意识和对环境的审美思考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,确实出类拔萃。听说越南墙的设计者是位华裔女子,我不由更增加了几分敬佩和自豪。

细雨霏霏,游人稀疏,这倒更便于我观察那些风雨无阻仍前来凭吊的美国人。一对老夫妇,约莫70多岁,缓慢地把一束带着雨水的鲜花放到墙边,表情极其哀伤。然后,一个撑着伞,一个拿出铅笔和纸,颤颤巍巍地利用凹凸不平的墙表拓下那千万个名字中的一个。拓完后,俩人只是对视一下,风雨飘摇中,相互搀扶着共撑一把伞,蹒跚远去……这一切,他们做得那样默契。整个过程,没有声音,只有动作。结束一场灾难是迅速甚至是突然的,而医治它精神创伤的历程却是这么漫长。

思索间,一个更为奇特的形象映入眼帘,从大V字形墙的尽头,走来一个头戴美军钢盔的男子。这人约50岁,高大、厚重,脸上布满粗线条的皱纹,标准美国大兵打扮,一身迷彩服仍然绿意斑驳,就是现在隐蔽在越南丛林里也很难被发现。敞开的上衣里露出白色T恤衫,仔细看,上面印着“美国特种兵6旅3营西贡”的字样。更为与众不同的是,他上衣左胸部竟有一块约15×10公分的透明塑料片,里面镶着一张照片。距离远,实在看不清照片的内容,又不好意思唐突上前。正犹豫间,他人已走了过去,只剩下了背影。幸运的是,这位老兄走到V字尽头又折了回来,军人的步速一点没有变化,表情仍是一脸肃穆,眼光似有若无,只盯着前方约60度角的位置,并不理会墙体的存在,看来至少还要走一圈儿。这次,我不能放过机会,待“橄榄绿”移至离我3米左右时,我满脸写着求其友声的主动,刚要迈腿上前,没想到“橄榄绿”甩出浓重的一句“我还有一圈儿!”语气里毫无商量的余地,又庄重地向前走去。只好再等一圈儿。

待他在越南墙前走了三个来回,一声“对不起”后,才开始了我们的谈话。听说我来自中国,他不由眼睛一亮,语气显得亲热了些,然后说,设计这座纪念碑的是你们同胞,叫林璎,是梁思成的侄女。此时,我的目光全然被他身上独特摆放的照片所吸引,他也极配合地挺起胸,让我看个仔细。噢,原来是一张集体合影,10个20多岁的青年男子,一律身着得体的美军服,称得上是英姿飒爽。右下角印着:1968年5月25日,西贡。“噢,我叫约翰·雷诺”,他介绍说,“这是我们班,4班。后排中间的就是我,左边是汤姆,右边是切尼,都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们班是最优秀的,射击、伏击、格斗、野外生存,样样棒!到越南前,我们被告知,美国人是不可战胜的。这是刚到西贡时照的,大家感觉都很好。我们是唱着《星条旗永不落》来的。没有道理不胜嘛!武器、装备、给养,都是世界一流的。”这时,他眼里闪现出回忆的迷茫,“一个月后,我们特种兵旅就向北开拔了,最后在广治省扎下来。越向北,北越人就越厉害……广治是南北越的分界,著名的‘胡志明小道’就在这里。他们根本不同你面对面地打,迎接我们的是陷阱、沼泽、地雷、冷枪、毒蛇、饥饿和恐怖。这里的每一棵树、每一片草都暗含杀机。有一种雷叫‘树魂’,触弦像头发丝一样细,雷身隐在密匝匝的树叶里,有时毒蛇游动不小心就能触爆它们……”“真是太可怕了!”

问他为何在越南墙前徘徊,而且必须是三趟呢?雷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——“为什么?为了纪念!一趟是为我自己,我被‘树魂’炸去了半支胳膊。”这时,我才注意到他左边袖口露出的是假肢。“另外两趟分别为我的好友汤姆和切尼,他俩先后死于地雷和瘟疫。全班10人,只回来5个半,我只能算半个人。”雷诺不胜感慨,“我常做恶梦,地雷、沼泽、机枪的火舌在梦中迭现,惊醒了,浑身是汗……我还常梦见汤姆和切尼,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,我们不该到这里来……1982年越南墙建成后,我下决心每年到这里来,为我,也为汤姆和切尼,以前他们在我身边,后来到了照片上,现在化成石头镶到了墙里……”说到这儿,雷诺竟老泪纵横。

雷诺的述说似有一种磁力,牢牢地吸引了我。在这风雨飘摇的寂寞秋日,在这静止的物质的越南墙前,我竟幸运地遇到了一座能够倾诉的活的越南墙,是他使我真正看到了美国人胸口上那道久久不能愈合的黑色伤痕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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